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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 每當聽到「太宰治」三個大字,腦中浮現的關鍵詞除了人間失格之外還是人間失格:憂鬱、沉淪而頹廢,同時耽溺於死亡,充滿灰色調的絕望句子在「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」達到極致。

    「失去做人的資格」,這是多絕望的人會說出來的一句話啊。

        於是我們以為太宰治就是人間失格;我們以為太宰治就是灰色的。

        但事實上如果在日文書店的書櫃上,太宰治的文庫本可是佔了滿滿一整排,而且有些作品的風格還和我們所以為的太宰治不太相同,所以當第一次翻到《御伽草紙》和《越級申訴》這兩本如此不人間失格的譯作時還有點不太習慣,不禁翻開書封再次確認:作者真的是太宰治嗎?

        但確實是的,太宰治改寫了許多大家耳熟能詳的故事,從日本民間童話到西方經典都有都其太宰治式的顛覆,篇篇風格強烈,卻和台灣讀者所熟知的人間失格大異其趣。特別的是,不同於多數作家在戰爭時期選擇噤聲,太宰治卻在戰時發表了這一系列的改寫作品,絲毫沒有受到戰爭時期查緝的影響而減低作品的質量。一來是二戰中到戰後這段時間與太宰治的創作中期(約是西元19381945)相互重疊,此時作家正進入結婚生子的幸福人生階段,是為精神安定的時期,創作也相對穩定,太宰治許多翻案代表作,例如《越級申訴》一書裡收錄的《新哈姆雷特》和《跑吧!美樂斯!》都是這個時期的作品,而《御伽草紙》也是在戰時創作,只是至戰後才發表;再者,戰爭時期對文學作品的查緝,於作家的創作而言無疑是種扼殺,而翻案作品卻在此時衝出一條生路,因為原本就存在的作品較不會被刁難,而改寫作品中的虛構性和其中太宰治式有如碎念的獨白(嘻笑怒罵的同時卻相當具有寬容的一面,看起來猶如阿桑的有點煩人卻又帶有關懷的碎念一般),相較之下也較易通過查緝,於是太宰治非常具有特色的翻案作品便一一誕生了。

        太宰治的作品終究沒有失去「愛」這個主題,只是在不同時期,愛在文學裡所呈現的形象也不太一樣了:相較於人間失格中的頹廢憂鬱,太宰治的翻案作品裡「以愛為引信」則相對多元,無論是《喀嗤喀嗤山》裡頭中年狸貓愛上少女兔子,那種「愛上妳有錯嗎?」的癡狂與無奈,或是《舌切雀》那隻因為老婆婆的嫉妒而被拔掉舌頭的小麻雀,甚至到《越級申訴》裡猶大對耶穌的同性情誼,其中強調的不是猶大的背叛,反而是「我沒辦法獨活」這種藉由死亡合一的直接慾望。面對各種形式的愛和情感,太宰治在這些翻案作品裡並沒有提出所謂的教訓,或是其他理想性的教條式反省,反而展現出一種在寓言故事裡少見的寬容。

 

        在《肉瘤公公》裡,太宰治對左臉長瘤(後來變成兩臉都有瘤)的老爺爺是寬容的,因為「這個故事裡沒有人是惡人」,頂多也只能說左臉有瘤的爺爺一時緊張而把舞跳得很差勁,導致最後非但沒有除去原來的瘤,右臉還被妖怪多加了一顆:只是人性的悲喜劇罷了。這個問題將持續不斷地,存在於人類生活之中。以這句話作為《肉瘤公公》的結尾,似乎變成了另一個寓言。

        除去了原本寓言故事裡「怎麼做才是對的」、「不能怎麼做以免造成不好的結局」如此這般的教誨,太宰治翻案作品的巔覆性,還有他對故事結局相對淡泊的論斷。

 

        他對《浦島先生》也是寬容的:從龍宮回來打開盒蓋,一瞬之間變成老公公的浦島先生,總是被視為非常不幸、幾乎是以嘆氣作結的角色,然而在原本浦島先生繪本裡,並沒有對浦島變成三百歲的老公公作出「這真是個令人遺憾的結局」這樣的結論,而從龍宮帶回來的紀念品,也不會只是個要對人生惡作劇的盒子,於是太宰治在這篇故事改寫裡反轉了這個不幸的概念:

 

      年月,是人的救贖。

      忘卻,是人的救贖。

        能夠忘記失去的三百年光陰,是故事裡我們從未察覺到的慈悲。

        比較特別的是《新哈姆雷特》這篇翻案作品,猶如用嘻笑怒罵的對話來包裝一個少年轉大人所經歷的痛苦過程,相較之下,愛的成分少了,多了卻是對人的懷疑和欺騙,對話時的每個人各懷鬼胎,不到最後也不知道究竟誰在什麼時候說的話是真心的,誰又只是在演戲和撒謊,這篇發表於1941年的長篇作品,無疑是對時代最大的批判,文中處處提醒著「成為成年人」的重要性,更充滿對青年的不信任,只希望青年能趕快長大如此能去承擔責任,但諷刺的是,要想成為大人卻必須被背叛。混亂的時節裡連信仰和愛情都充滿了變數,這應是哈姆雷特轉大人過程所經歷的被背叛,而他卻也帶著逃避心態面對自己的處境,無論是成為領導丹麥王國的人或是追究父王猝死的真相,在在都顯示出哈姆雷特沒自信的一面,是個居於大人和小孩之間尷尬的身體。

 

        而在《新哈姆雷特》裡還可以注意皇后和奧菲莉亞這兩個角色之間的關係:奧菲莉亞對皇后的戀慕除了孺慕之情之外,更有純粹的吸引,皇后本身對奧菲莉亞而言就是個非常具有魅力的存在(而且奧菲莉亞強調這並不是因為皇后的身分,而是皇后本人),奧菲莉亞模仿皇后的行為舉止和說話方式,也都是出自於強烈的仰慕之情,而這樣的情誼又會如何影響他們彼此看待對方,例如奧菲莉亞如何看待皇后在國王猝死後的改嫁,以及皇后如何面對奧菲莉亞的懷了哈姆雷特的孩子等各種問題,看似分開的事件,處理上卻又牽一髮動全身,兩個女人在第六幕的單獨對話非常精采,因為他們在檯面上都是父權制度底下的配角,但從談話中卻顯示出其實她們兩個幾乎可說是眾事件的核心。

      這簡直是個笑話,就像我們靜悄悄地站在他們背後想要為他們穿上斗篷,他們卻轉過身面對我們,真叫人傷腦筋。

        行文間充滿熱血感的《跑吧,美洛斯》則是個關於道德的故事,為誰而跑,又是為何而跑,堅持最後一定到在時間之內趕到的理由究竟是什麼呢?這篇的三個重點分別是「什麼是勇者」、「關於信賴」以及「倫理道德」,在如此勵志故事的背後也有相當多的主題可以討論,顯示太宰治的改寫作品並不只是純然為了改而改,每篇翻案作品自成一寓言,端看用什麼角度解讀。
        和《新哈姆雷特》相同的是,《跑吧,美洛斯》同樣也有關於「轉大人」的討論空間,要能去評斷什麼是「邪惡」先要有解世事的些微能耐,前提是要成為一個「大人」,而成為大人的前提則照例是悲傷地必需「被欺騙、被背叛」,未曾被他人欺騙過,便無法欺騙他人。美洛斯為了信用而跑,途中卻也差點因為疲倦和懷疑而差點放棄,然而最後他堅持跑下去時,他的信念已經不那麼純粹了,而是為一種活在社會性和他者之下的堅持。

      這已經無關乎來不來得急,也無關乎人命了,我是為了一個更偉大的理由而跑。

 

        若將「更偉大的理由」一句譯為「我是為了某種更巨大的存在而跑」會更能抓得住這句話的涵義,美洛斯並不只是為了信用的美德、他人的眼光以及身為人質的朋友而跑,精疲力竭之時一股無以名之的巨大存在出現了,動搖的信念並不是心生恐懼或是單純生理上的疲憊,而是在神的面前,自己是顯得多麼渺小。那就是超脫出道德的堅持,一種敬畏,這個某種無以名之而巨大的存在,是助他跑過這段路背後的力量。這和《越級申訴》裡猶大說「不甘心到想挖開自己的胸膛」其實不謀而合,挖開自己的胸膛並不是要給摯愛的對方看的,那一點意義也沒有,那麼便是要向「某種更巨大的存在」證明自己的真心,唯有被那存在證實,自己的作為才顯得有意義。

 

        太宰治的翻案作品,第一遍翻過去只覺妙趣橫生,尤其讀著角色從開始碎念,到意識到自己在碎念,至厭惡地停下碎念的過程總令人不禁失笑(而每篇都至少會有一個這樣的碎念角色),但若細讀起來,碎念中卻也有哲理,而所謂的顛覆和翻案其實是讓讀者有機會以另一種角度去思考,熟悉的故事也許有我們從未注意過的細節,某些結局的顛覆更使故事的意義延伸。
        這麼讀下來,這部份的太宰治其實是非常人間合格的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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